苏轼的竹鼠诗

2020-03-19 14:30 阅读(?)评论(0)

此图采自网上

最近新冠疫情爆发,人们追查导致病毒传播的中间宿主,令一种原不起眼的啮齿类小动物竹鼠,因成嫌疑犯而受到关注。

所谓啮齿类,应是博物学上的用语。小时候读科普读物,见有文称其在地球动物中,可算最兴旺发达的族群,适应力极强,从赤道到极地无所不在。愧我至今浅陋,不善格物,虽也好看个动物世界,对这个庞大族群的成员,除了知道一兔子外,也就见过各种鼠了。而对于鼠辈们,情感上则走两个极端,一面对在地沟和厕所里讨生活的家鼠厌恶至极,另一面对作为森林居民的松鼠和花栗鼠爱怜至极,乐见它们来到荧屏上,成为活蹦乱跳的动画形象。竹鼠也是通过电视才知有此一物的,看的却是一档农经节目,说是其肉甚美,食客甚多,在一些地方养殖已成产业,成为贫困人口脱贫致富的一种手段云云。想是先入了经济的心情,印象是既无厌也无爱,也就圆滚滚一方肉而已。来到新冠时间,才想起苏轼写过一首题为《竹鼠》的诗:

野人献竹鼠,腰腹大如盎。自言道旁得,采不费罝纲。鸱夷让圆滑,混沌惭瘦爽。两牙虽有余,四足仅能仿。逢人自惊蹶,闷若儿脱襁。念兹微陋质,刀几安足枉。就擒太仓卒,羞愧不能飨。南山有孤熊,择兽行舐掌。

为了便于行文,以白话将意思叙述如下:

当地土人送我一只竹鼠,说是从路边逮的,轻易到没用张捕网。小家伙的腰腹就像小罐,酒囊不及它的浑圆,小狗比它则显苗条。嘴上倒显露出俩牙齿,四脚短得却似摆设。人一碰就惊恐倒地,憨得像个光屁股婴儿。就这小身板,束手就擒的小样,厨刀真不值得杀它,我也不好意思吃它的肉。听说南山里有一只熊,去抓来吃熊掌,或也是一选择呢。
    按可以查证的苏诗纪年,这首诗写于北宋英宗治平元年,亦即公元1064年,苏轼初仕于陕西扶风凤翔签判的第四年,时年二十九岁。想是闲官多暇,那几年中,苏轼经常外出游览考察当地终南山麓胜景,写了不少吟咏风物的好诗。这只竹鼠,必也是旅途中的收获。以一种普通小生灵入诗,较之我们熟悉的唐诗,显出宋人于发掘题材拓展诗歌疆界的努力,形容刻画也算生动,但草草读罢的感觉,在苏诗中不算佳作。此次为写文章查找资料,才知其弟苏辙响应,和过一首《次韵子瞻竹鼠》,找来看了,同样没觉出色,一并抄下以供参考:

野食不穿囷,溪饮不盗盎。嗟鼠独何罪,膏血自为罔。阴阳造百物,偏此愚不爽。肥痴与瘦黠,禀受不相仿。王孙处深谷,小若儿在襁。超腾避弹射,将中还复往。一朝受羁绁,冠带相宾飨。愚死智亦擒,临食抵吾掌。

不过,今天重读苏轼这首诗,固然不用修正从前的价值判断,但因时局重置了心情,也真有些从前没有的认知:

一是感慨这可怜小东西,纵然审美审丑都难入人法眼,作为肉食餐人口腹,居然可以追溯久远。在苏轼之前,有说汉代扬雄《蜀都赋》中所列珍馐春羔秋鼠中的秋鼠,即是竹鼠。在苏轼之后,成书于明代的《本草纲目》,载有一种竹(鼠+留),集解为“食竹根之鼠也。出南方,居土穴中,大如兔,人多食之,味同鸭肉。”应该正是竹鼠无疑。在食药同源的古代,竹鼠当然更是一味药,《本草纲目》的定性是“气味甘,平,无毒。”“主治补中益气,解毒。”

二是庆幸苏轼虽为著名吃货,偏就正确地没吃竹鼠。苏轼之所以不吃,诚然显得感性与随机,不似今人之主张不吃出于理性,但一道首鼠两端的选择题,即便考生蒙到标准答案,善良的考官还是乐于相信其蒙睿智,何况苏轼也当得起睿智二字。只是苏轼决计不食竹鼠之外,声称要去抓熊来吃,却是诗里说嘴而已。苏轼本性也就一温和胆怯书生,也是在凤翔期间,与好友章惇出游,听说前面有老虎,章惇尚敢继续前行,苏轼却吓得掉头就跑。爱惜性命总是好的,设想苏轼当时一不留神,无论是吃鼠染上恶疾,还是猎熊惹上祸事,生命终结于二十九岁,其在历史上的名头,或许就是另一种斤两了。

一定有人不同意我对苏轼不食竹鼠的解读,坚决主张竹鼠可食。想象他们的理由,应也无外两点,一是竹鼠作为肉食已被国人吃了几千年,也没见吃出什么毛病!二是竹鼠都入了《本草纲目》,得到中华文化瑰宝肯定的东西,还能错到哪里去?

首先,即便古人吃竹鼠未可厚非,不等于今人跟着吃就仍正确。人类在从猿到人的进化早期,不用说逮着什么吃什么,但随着一步步从蒙昧走向文明,对于肉食的采用也在不断进步,似可以说,从狩猎取肉到养殖取肉,是为最基础的一步;于养殖取肉又通过不断甄别,有所取舍,则为更关键的一步,其中蕴含了经济实惠、安全卫生、生态保护、营养功效、当然还有肉质口味等方面的细致考量。而养殖取肉又集中于我们熟悉的六蓄,应该已是迄今为止的最佳选择。竹鼠未能成为人类肉食的常规来源,自有不够格的原因。即便不考虑可能携带病毒的危险性,只比营养和口味,竹鼠也不见得就胜过六蓄,时下的养殖货能有一定市场,不过是披了一层野味外衣,迎合了一些人的猎奇心态而已。

其次,竹鼠诚然入了《本草纲目》,就可证其食用和药用的安全性吗?《本草纲目》作为一部古代药典,自有其历史地位和文化价值,但内容也真够芜秽庞杂,书中记载的一些所谓药物让人见了,恐怕都恶心到吃不下饭。当然,对于《本草纲目》,乃至整个传统医学所存在的问题,今人不可过于苛责古人,只是也不宜还奉为金科玉律,以科学实证的方法提取精华,舍弃糟粕,方是古为今用的正道。这里捎带说,贪嘴好吃的苏轼也是著名的养生专家,爱别出心裁地酿酒喝,爱吃些据说可资保养的亦食亦药物品,诸如杞菊胡麻茯苓之类,正经也可算传统医药的信仰者和实践者。但考察苏轼及其家人的寿数,只有苏辙活过七十岁,苏轼本人公元1037年出生,公元1101年去世,虚龄六十六岁,实足只是六十四岁,接下来是父亲苏洵五十八岁,母亲程夫人和续弦王闰之同为四十八岁,陪伴苏轼从余杭走到岭南的小妾朝云只活到三十四岁,最可怜是发妻王弗,二十七岁就弃苏轼而去,以致苏轼写成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的千古绝唱。苏轼家的几位女性都命不久长,除非可证是苏轼让她们吃错了药,否则我们真不宜过分迷信传统医药的治病和养生作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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