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志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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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图采自网上 这两天,法国巴黎圣母院发生大火,令古老花都热泪飞如雨的同时,还在东方古国,令不少人的心里乐开花。一些人勾起从前圆明园被焚毁遭洗劫的伤心事,以当时法国是其罪犯之一为由,将今日巴黎新火与昔时北京旧火关联起来,认定是天道轮回的一种因果报应。 如此欢乐虽然颇有声势,却多沉淀于社会底层,多家官媒先后表态,不赞成这种貌似凛然爱国实则偏激民粹的认知,不以为今日法国应为昔日法国的过失担责。官媒的立场显然更具理性,更可代表主流民意。但官媒的声音却也以不言而喻的逻辑作出一个事实和价值判断,便是当年法国人的确犯下了罪过,这个罪过也必须受到谴责,只不过不必此刻借题发挥,以幸灾乐祸来作表达而已。 对于圆明园的历史悲剧,当时法国当然难脱罪责。毕竟这事发生在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期间,毕竟法国军人也真参与了对于圆明园的抢劫。对于其强盗行径的谴责,没有谁能比维克多雨果更令国人解气了。作为法兰西国宝级的大作家,对本国军入在遥远东方的犯罪行为绝不护短,如此胸襟实在令人景仰。 但我们在赞美雨果的同时,也应看到,雨果本人远在巴黎,从未来过中国,对于当时北京以及圆明园发生的事,所依据的都是二手材料,有关指责应该只是基于人文情怀的道义宣判,设想雨果做了大法官,相信他一定乐意去了解更多细节,以便能从司法层面更准确地给嫌犯定罪。 比如,法官办案,少不了要追究犯罪动机。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,英法联军之所以焚烧并洗劫圆明园,是对清廷将己方多名谈判使节无端收押下狱,残酷折磨致死的报复,要是此说属实,雨果可不可能予以采纳? 就算是不接受动机上的事出有因,认定嫌犯之所以犯罪,只因天性坏到彻底,但就犯罪过程看,难道从头至尾都是赤裸裸的兽性发泄吗?雨果会不会也有心从中寻找一点稍可原宥的情节? 也是凑巧,就在这两天,本人随便翻书,无意中读到晚清王闿运和徐树钧等人的一些文字,感觉对于厘清罪犯的犯罪性质和相关罪责不无帮助。 王闿运,生于一八三三年,卒于一九一六年,晚清名满天下的大诗人,当代大家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治文学史都给予特别关注的人物。其在圆明园蒙难时二十七岁,正当年富力壮,对于当时局势消息应该绝无闭塞。所作七言长诗《圆明园词》,共一百二十六句,八百八十二字,规模胜过唐人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和《琵琶行》,说尽圆明园的前世今生。作者诗成后,唯恐后人难解,于每一句下都细加注释。例如,形容一八六〇年劫难的两句为:“敌兵未爇雍门荻,牧童已见骊山火。” 只这十四个字看不出什么,相关自注却大有可究: “夷人入京,遂至园宫。见陈设巨丽,相戒弗入,云恐以失物索偿也。乃夷人出,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,假夷为名,遂先纵火。夷人还而大掠矣。” 以上虽是文言,但文意浅白,相信中学差生也都不难看懂,被称作夷人的英法联军,来到圆明园门口,原也是守规矩,未敢轻易侵犯的,只因“贵族穷者倡率奸民”,假冒了夷人的名义放火,这才导致了夷人的趁火打劫。 倘说王闿运的说法只是孤例,还可以同时人徐树钧的文字作为旁证。徐树钧,生于一八四二年,卒于一九一〇年,与王闿运的不同处是还做过清廷高官,其在为王闿运此诗所作的序中,关于同一劫难的描述是: (咸丰)“十年六月十六日,上方园居,闻夷骑至通州,仓卒率后嫔幸热河,道路初无供帐,途出密云,御食豆乳麦粥而已。十七日,英夷帅叩东便门,或有闭城者,闻炮而开,王公请和,和议将定。十九日,夷人至圆明园宫门,管园大臣文丰,当门说止之,夷兵已去。文都统知奸民将起,环问守卫禁兵,无一在者,乃自索马还内,投福海死。奸人乘时纵火,入宫劫掠,夷人从之,各园皆火发,三昼夜不熄,非独我无官府诘问,夷帅亦不能知也。” 这段文字较之王文,除了多出咸丰帝如何闻风而逃热河一段之外,还可读到三个事实:一是当夷人来到圆明园门口时,并未即刻胡作非为的缘故,是被奉命留守的管园大臣文丰所制止。这一点,可知文丰起初管园有功,也可见夷人还算讲理。二是文丰知奸民将起,发现身边一个禁兵都没有之后,遂绝望“投福海死,奸人乘时纵火,入宫抢劫,(才有)夷人从之”。由此可知文丰之投水死,是无奈于奸民,而非困于夷人。三是(凡此种种犯罪)“非独我无官府诘问,夷帅亦不能知也。”这里的意思,是说英法联军的首领对于手下人的行为也不知情,由此至少可知不是其刻意组织的结果。 要是王徐两人的说法属实,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本身,诚然还是不可诿罪,但将圆明园的被焚毁和遭洗劫悉数归罪于他们,显然也不妥的,这些夷人也就是司法意义上的从犯而已,主犯当然是“贵族穷者”及所从“奸民”。 不厘清主犯和从犯的区别,便不符合时下司法宣传最强调的量刑必须“以事实为依据”。 再说远一点,如果进一步追责,那位颟顸理国惹出祸事后只知溜之大吉的咸丰帝,同样难辞其咎。其身居九重之高时,视一统江山为自己的家天下,视脚下万民都是蚁民,只是想必没有料到,这些貌似恭顺的蚁民,从未将你的家视如自己的家来保卫,反而是但有机会便成奸民,要将你家的财物搬回自己的家去。可知这看似铜墙铁壁金瓯永固的专制帝国,其实就是一个纸糊的笑话。 王闿运与徐树钧作为当时名流,论学识教养都是著名文化人,政治信仰应该也都是爱国者,而绝不是后世所谓的带路党,不可能设想他们会出于何种私利,为夷人脱罪而怪罪于国人。如果他们的说法都不可信,煌煌青史恐怕就只剩下虚无,不知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相信。 从法国大作家指责本国军入为盗,到中国大诗人指控本国臣民犯奸,剧情反转太迅猛,忠贞爱国的人们脸上或许挂不住了。但我们仔细想想,却也不觉伤了自尊。雨果的坦诚直言来自公正人文情怀,王闿运等人的秉笔直书出于赤诚家国情怀,两种情怀都基于真实的人性,只有真实的人性才有意愿去追求和把握真实的历史,从这个意义而言,王闿运等人与雨果同样伟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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