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生平(幼学)

2019-02-12 13:12 阅读(?)评论(0)

此图采自网上


仁宗庆历三年,亦即公元1043年,八岁的苏轼始上小学,实龄则为六岁,也就时下儿童上学的年龄。苏轼或也早慧,却未早读,让望子成龙急切的家长失望了。

先生是眉山一位名叫张易简的道士,学堂在当地的天庆观北极院,从地名看就是一所道观。张道士居然收徒甚多,按苏轼说“常百人”。一面问道修行,一面做孩子王,怎么忙得过来?或许世人都道神仙好,奈何仙界太缥缈,故而开课授徒,得些束脩补贴日用也未可知。

苏轼父母也有学问,子弟发蒙读书,还是在外延请师父,是自古以来的教育理念。现在颇有人不信任外面的学校,将孩子留在家里自己教,实在可从这里讨到教益。而张道士虽然业余办学,教学质量想是不错的。苏轼在其座下“盖从之三年”。要是张老师没有两刷子,苏洵和程夫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如此长时间所托非人。

时下网络上,有人轻蔑别人的文字,爱笑为体育老师所教。想想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就运动员出身,可知并非体育老师就一定无文。只不过,体育老师教的语文,不肯定具备彪悍的体魄,受教于道士读书,却易养成道骨仙风。苏轼一生都爱与道士交往,一块坐而论道,应与幼年师从道士不无关系,直到六十三岁谪居海南,为广州道士何德顺作《众妙堂记》时,犹自梦回天庆观,听张老师解说《道德经》。

苏轼必也那时就显出天赋异禀了,因此张道士的朋友矮道士李伯祥赞叹:“此郎君贵人也。”但其所以贵,应该还不是对于道教宏旨的领悟。只比追随师傅悟道修行,同学陈太初更有成就,后来也做了道士,羽化登仙后,苏轼还为其做了《陈太初尸解》一文。李伯祥当然是更看好苏轼在红尘世界的前途。而苏轼虽于李伯祥的“贵人”说,称“不知其何以知之。”而这位矮道士之眼光独到,下面的故事一定就是依据之一:

是在苏轼从张道士读书不久,有从京城来的士人,拿了官任国子直讲的山东人石介写的《庆历盛德诗》给老师看。平心说,其远不算一流文字,无非作为文臣,赞美仁宗皇帝圣明,能行德政,善任贤臣而已。却就在老师阅读此文时,苏轼一旁窃观,就记住其中不少文句,并向老师发问,诗中所赞的十一人都什么人?老师回答:小孩子哪用知道这些?苏轼说:如果他们是天上人,我不敢知道,如果也是世间人,知道有什么不可以呢?于是老师刮目相看,作了认真解答,并称十一人中的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为当时豪杰。这事为四十多年后,苏轼在为范仲淹文集作叙的《范文正公文集叙》中道出,意在证明自己对几位杰出人物早就仰慕,字里行间却也透出同样跻身杰出人物行列的豪气,苏轼当时已享大名,豪气干云很自然,而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份豪气不是打从童稚就渐养成。

除了张道士,苏轼还拜当地人刘巨和史清卿为师,史老师史载不多,刘老师字号微之,办学地点在城里的西寿昌院,依苏轼自述师从张道士三年的说法,就读于刘老师当在十一岁后,年幼四岁的弟弟苏辙也是在这个期间发蒙,成为苏轼的学伴。刘老师收徒也似张老师,达到百人的规模,后来较有名气的同学有家定国、家安国、家勤国三兄弟,苏轼一生与之交往密切,俨然从小建立的朋友圈。

刘老师极可能就是专职办学了,考其教学风采,最为后世熟知的却是一次师徒研讨作诗的轶事。可见那时苏轼的学习除了经史子集等主课以外,已扩展到诗词歌赋之类的副科,只遗憾此场合,平凡老师成了聪明学生的背景。说是一天刘老师写诗咏鹭鸶,末尾两句为:“渔人忽惊起,雪片逐风斜。”刘老师必是以为吟成了好句,才拿出来给学生作示范,不料苏轼却说:“先生诗佳矣,窃疑断章无归宿,曷若‘雪片落蒹葭’乎?”这么一个课堂发言,便令刘老师质疑自己的职业生涯,说出“吾非若师也”的话来。实在说,我一直疑惑,雪片似的鹭鸶落于白色的芦苇中,诚然显出颜色的纯然,雪片似的鹭鸶乘风斜飞,却更富于动感,至少别是一种境界,怎么就令刘老师如此心怯呢?刘老师或许更是鼓励学生不拘一格的大胆想象罢,苏轼的诗才固然可嘉,刘老师的雅量同样堪赞。

尽管在外拜师,苏轼和苏辙儿时学习最重要的老师还是父母。虽然有人父母并无知识,自己也能学有所成,苏家兄弟终成大才,于良好的家庭环境受益颇多,却真是堪作典范传为美谈的事。

苏轼怎样在父亲苏洵指导下读书,可以十三岁时,与弟弟一块随父亲读当朝重臣富弼的《使北语录》为例。

富弼使北,也就是作为大宋使节,去与大宋南北对峙的大辽交涉国事。虽然已有澶渊盟约,边境难免时有摩擦,各自朝中对于选择战争还是追求和平,不用说也杂音不断。富弼为大宋计,也为两国人民计,自然主张和平,传达这个意愿应是使北的主要任务之一。

如此沉重而微妙的话题,试想如何启齿?吹嘘一番大宋军力强盛,以期吓阻对方,无疑最是愚蠢,人家多半不吃你唬;陈说战争对双方都有害处,就要理智一些,又怕听者不开窍,当你是在示弱。且看《使北语录》所载,富弼是如何向“大辽国主”表达见解的:

“用兵则士马物故,国家受其害;爵赏日加,人臣享其利。故北朝之臣劝用兵者,乃自为计,非为北朝计也。”翻译成白话,是说一旦战事发生,人口马匹损耗,是您的国家受害,为鼓励战争而加官进爵,却是您的臣子得到好处,所以,您的朝中凡是劝您用兵的人,都是在为自己打小算盘,不是在替您的国家着想啊。

细品这段说辞,虽也是说战争不好,却做出替辽主设想的姿态,甚至不无离间辽国君臣意味,恰也因此洞悉人性,直达人心的底处。要是辽主听不懂,当然也是麻烦,辽主偏就听进了,毕竟也是聪明人。富弼这番话,同样可说给大宋皇帝听,甚至还可穿越时空,说给今天的人们听,不用太聪明,但凡心智正常,都能听进的。要是有人听不进,仍将战争当成弘扬国威的大好事,其若也身先士卒,只须谓之蠢,要是鼓吹别人去送命,自己一旁看热闹,那就是彻头彻尾地坏了。

苏洵父子读到这里,用苏轼的话说,“三人皆叹其言,以为明白而且中事机”。这还没完,苏洵又进一步给儿子们出题,问“古人有此意否?”苏轼回答:“闫安也有此意,但不如此明白。”“老苏笑以为然。”父子问答之间,了然会心其乐融融的情态跃然纸上。

这里提到的闫安,为汉武帝时人,其呈给武帝的《上书言世务》,有这么一段话:“今徇南夷,朝夜郎,降羌僰,略薉州,建城邑,深入匈奴,燔其龙城,议者美之。此人臣之利,非天下之长策也。要旨也是指出有人鼓吹战争,不过是人臣得到好处,不是国家的上策。

从闫安到富弼,都警惕战争鼓吹者的不良动机,可谓人同此心;苏洵父子关注古今智者论事鉴人的相似处,则可谓心同此理。我们不仅可以据此领略这一家三口的读书旨趣,还可进一步窥见其文章风格的养成。至少老苏与大苏,不少纵论天下兴亡古今得失的文字,富于引证又辨析入微,一定得益于如此博读与精研。

说到做文章,苏洵作为文章大家,不用说更乐于为儿子们提供指导。苏轼大约十二岁时,老苏诵读欧阳修的文章《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对衣并马表》,必是到了兴头上,令苏轼按其意学拟一篇。当苏洵从苏轼完成的作文中,读到“匪伊垂之带有余,非敢后也马不进。两句,不禁大喜:“此子他日当自用之。意思是如此好句,好好留着,以后总是有用的。

对这个案例,我们可留意两点:一是可知老苏早就推崇欧阳修的文章,且着意指导儿子学习欧文,可为日后苏轼的文字何以能得欧公赏识相互映证;二是苏轼小小年纪,下笔已很老到,两个对仗工稳的句子,各用一个典故,前句出自诗经,意思是衣服带子太长,不得已垂在地下,后句出自左传,是说自己非不愿冲锋在前,只是马跑得慢而已。巧于用典,也正是苏轼后来文章的特色之一。

儿时的苏轼作文已达何种水准,可以十一岁时习作《却鼠刀铭》为例。苏轼得到一柄小刀,放在屋里,发现竟有驱逐老鼠的功能,于是撰文记述这事,全文320字:“野人有刀,不爱遗余。长不满尺,剑钺之馀。文如连环,上下相缪。错之则见,或漫如无。昔所从得,戒以自随。畜之无害,暴鼠是除。有穴于垣,侵堂及室。跳床撼幕,终夕窣窣。叱诃不去,啖啮枣栗。掀杯舐缶,去不遗粒。不择道路,仰行蹑壁。家为两门,窘则旁出。轻趫捷猾,忽不可执。吾刀入门,是去无迹。又有甚者,聚为怪妖。昼出群斗,相视睢盱。舞于端门,与主杂居。猫见不噬,又乳于家。狃于永氏,谓世皆然。亟磨吾刀,盘水致前。炊未及熟,肃然无踪。物岂有是,以为不诚。试之弥旬,凛然以惊。夫猫鸷禽,昼巡夜伺。拳腰弭耳,目不及顾。须摇于穴,走赴如雾。碎首屠肠,终不能去。是独何为?宛然尺刀。匣而不用,无有爪牙。彼孰为畏,相率以逃。呜呼嗟夫!吾苟有之。不言而谕,是亦何劳。”这篇文章赢得的荣誉是祖父苏序大加赞赏,令苏轼用好纸抄写并装饰了,钉在居所的墙上。

较之受教于父亲偏于学问,苏轼和苏辙受教于母亲,则更偏于道德品质和人格气节。根据两兄弟的记述而为后世熟知的事例,其教导儿子不发宿藏,拒绝非分之财,当在保其品性清白;不残鸟雀,应是培养善良爱心;赞同苏轼效法东汉人范滂,更是鼓励追求高尚气节了。程夫人应该也能指导读书的,但与丈夫相比不是强项,而苏洵必也曾教导儿子如何做人,却被儿子为突出母亲的教育特色而节略了。我们由此也可领会善为文者对于作文材料分配使用的高明。

自幼特会读书的苏轼却并未只是读书。文人都不免沾染的琴棋书画四艺,倒是未听说苏轼善棋,琴则肯定精通的,家里藏有雷琴,还曾撰文赞雷琴之妙,却又不及书画达到的境界。苏轼只凭这两门技艺,就可在中国艺术史上占一席之地。

苏轼后来在《宝绘堂记》一文中说:“凡物之可喜,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,莫若书与画。……始吾少时,尝好此二者,家之所有,惟恐其失之;人之所有,惟恐其不吾予也。既而自笑曰:吾薄富贵而厚于书,轻死生而重于画,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?”如果说,现代西方科学巨人爱因斯坦的“兴趣是最好的老师”,堪为至理名言,东方古代文化巨人的夫子之道及相关成就,则可为其最好的佐证。

苏轼的画艺应在成年出外做官后,通过与表兄文同等人的不断交流才得以精进的,书法则无疑早年就打下深厚基础。较苏轼略晚的北宋人何薳所撰笔记《春渚纪闻》,载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无咎的话说:苏公少时,手抄经史,皆一通。每一书成,辄变一体。卒之学成而已。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苏轼手抄《汉书》就达三遍之多。古人抄书,主要还是为增强记忆,但苏轼学成一手好字,如此苦功肯定功不可没。这种无心插柳的好事,当然需要勤奋,却更赖天才的悟性,诚如苏轼自己所说:我虽不善书,晓书莫如我。

比较起来,苏辙的悟性就略逊一筹。苏轼有《子由幼达》一文,分析苏辙的个性:“子由之达,盖自幼而然。方先君与吾笃好书画,每有所获,真以为乐。惟子由观之,漠然不甚经意。”兴趣不在这里,也就难怪苏辙书画不能称家,写字只能略似其兄了。

虽然资料有限,总其苏轼的一生成就来回顾儿时的读书成绩,不外三个方面:一是学问的厚积,当然主要是以经史子集为代表的主流典籍,意在经营置身于红尘世界的事业,也是想要“穷天人之际,通古今变”,贫则至少修身齐家,达则要出将入相,治国平天下的。虽然读书人莫不如此,苏轼受其父影响,多少不无一点纵横家的气质;其次是宗教的感悟,除从张道士接受道教观念和道家思想之外,苏轼很早就猜自己或是前代僧人转世,可证也受释家观念和思想影响。这些当然也是学问,却是另类的学问,在于打理超脱于红尘之外的心境,虽然未必就等同于现代术语的终极关怀,苏轼的确一生都在思考人生从何处来,又向何处去的;第三是文章的习成。此处似也两说,其纵横古今论断兴衰品说人物评议时政的文字,风格也与其父近似,或者说,苏轼的特色也可涵盖苏洵的特色,其俯仰天地抒情言志比兴赋事的诗词歌赋和散文随笔,则主要基于自己的才情,家学之外多有发挥。

文字才能严格说不能算学问,袭用古人文以载道的说法,也就承载学问的器物而已,价值是被放在学问之下的。但苏轼好论历史而未成历史家;好谈政治而不是政治家,好求人生意义也并非哲学家,却以相关思维发散而留下的文章及诗词,成了文学家,有点近于买椟还珠的寓言了,只不同苏轼造椟只为售珠,珠未售出多少,椟却被人当了宝贝。其个中得失,不仅可为苏轼研究的命题,也是古往今来本色文人的人生课题。

苏轼名满天下已久,记述了一个四十多年前从学刘微之老师时的趣事,说是苏家兄弟与两位同窗雨天联句。程姓同学起:“庭松偃仰如醉”;杨姓同学承:“夏雨凄凉似秋”;苏轼同学转:“有客高吟拥鼻”;待苏辙同学合出“无人共吃馒头”时,场面为“坐皆绝倒”。这个故事的笑点在于,前两句形容雨天,切中主题,第三句以典故照应联句,也合规矩,唯第四句,跑题得突兀滑稽。当时苏轼也只少年,苏辙更是小儿,合当萌傻可爱,逗兄长一乐了。但我们笑过之后,发现苏轼第三句用的典故,或许更可玩味。

《晋书·谢安传》载:“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﹐有鼻疾﹐故其音浊﹐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﹐或手掩鼻以效之。”原来竟是谢安鼻子有毛病,吟咏发声混浊,时人不以为丑,反以为雅,都捂着鼻子仿其发声呀!实在可谓男版东施效颦了!我只奇怪何以不及女版更为人知,莫非高士谢安虽也大名,穿越时空的影响力究竟难敌美女西施吗?

回头又说,拥鼻和效颦虽情态各异,本质上都可算是学习。倘说效颦可见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拥鼻则可证好雅之风,自古而然。一部文化进步史,也可说就是高士雅吟叠加众人拥鼻的历史,雅吟固然荣光,拥鼻分享风雅,也可赞为光荣。但雅吟者多也曾是拥鼻者,只是后来显出独特,才得颖脱而已。所以拥鼻者诚可以学吟为雅,却不可只以仿声为荣,总宜努力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。 这既是学子苏轼走向高士东坡的道路,也应是所有后学者行走的道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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